139爱 【人烟东谈主间】湘西山水行

【人烟东谈主间】139爱

本年八月，又访湘西。

未出张家界机场，就凭窗见到天门山那记号性的庞大穿洞和洞后的杂沓奇峰。那些山我是去过的，二十多年前就游过蔚为奇不雅的金鞭溪、皇帝山和限制更大的武陵源。

那时张家界是指一片喀斯特奇峰景区，当今已成一个地级市的名字。机场有东谈主来接，去湘西，说两小时车程。张家界亦然湘西，地舆学上的，行政区画上却不是。东南行，另有一个湘西州，首府在吉首市。

出机场不久，车行至一条穿城而过的青绿河滨。河的名字很陈腐——澧。这次，咱们要去另一条名字相同陈腐的河的流域。那条河叫酉。在湖南地界，四条大河注入洞庭，永诀叫湘、资、沅、澧。沅水又有五条支流，永诀叫巫、渠、酉、㵲、辰。这五条河既称“水”也称“溪”，故有“五溪”之名。唐时，王昌龄降级龙标县尉，李白有诗：“杨花落尽子规啼，闻谈龙标过五溪。”这五溪俱出于武陵山。

山行，去看苗寨。主东谈主有心，不导咱们去吵杂的旅游景点，而去寻沉寂村庄。迂曲山谈，迂曲水流，万木竞秀。有松，有榉，有枫，有楠，有杉。本年南边干旱，石灰岩壁上，一些树木和竹丛过早显出枯黄。梯级的稻田，有水灌溉者，正灌浆熟识。渠水断流者，片片萎黄。在泥墙瓦顶、石板铺地的村子，走稻田间路，饮井中凉水。眼见天旱减收，碰见的村民却不显急躁，由此可知，如今的农民并非是地头一季成绩决定生存了。遭遇一家东谈主，请咱们在院坝里坐了歇脚，交谈间晓得是租了村民的屋子直播卖山货的。再去别处，一样高温，一样天久不雨，但东谈主都从容闲静。所到之处，收入的重头都不是地里庄稼。年青东谈主当导游，看桥看水，看老屋子，看菜园里的豆篱瓜架，看鸭群漫游在显出大片河滩的水上。中年东谈主在屋里替来宾准备餐食。老年东谈主在屋檐下摇着扇子。见此情形，咱们也就从容游览。“检校露桃风叶，问讯渚莎江草。”原策画还要去酉水支流上的茶峒，亦然二十年赶赴过的，沈从文演义《边城》的配景地。传闻最近正在进行景不雅进步修订，也就改了行程，去了另外的乡间。

在乡间吃午饭，鱼、羊、鸡、猪，腌过或莫得腌过；韭、茄、藕、萝卜、白菜，样样都刚离土。屋外阳光蒸腾，田土与植物的气味四合而来。正所谓“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乡里东谈主喝米酒的杯子，一杯一两还多。孟浩然诗：“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不等重阳，黄色菊花就开在了窗外田垄边上。那菊花不是中国品种，是学名叫菊芋的洋品种。植株建壮，花大，块根串联如姜，又比姜硕大，川湘间广种，早是腹地化的蔬菜，当地东谈主唤作洋姜，盐水渍了，酸咸脆爽，恰恰送饭解酒。

前两日欢畅，都在武陵山中，或在酉水支流，或在五溪中另外的溪上139爱，如流经凤凰古城的沱江，就别为一片，不入酉水。

终末一天，指表明确，终于要去酉水了。

越溪过岭，上山下谷。来到龙山县，危崖入云的八面山下。山下宽谷开敞，酉水河在谷中漂亮弯曲，每一弯都环抱一片平整的台地，泄露出酉水河千万年的冲淤之功。田畴间村庄弥望，最显眼的即是隔河的里耶古镇。镇子临河有整皆的城墙，背后是郊外，再远是岩隙间绿树耸立的陡峻山壁。望见这得志时，八面山和里耶镇都在右岸，咱们在左岸。过了桥，便在古镇边上了。咱们的行止在镇子上方，有土夯的旧墙残迹，颓墙瘦土，藜蒿漫长。秦朝的时候，此地照旧设县，叫作迁陵，今天叫作龙山。一片空地即是两千多年前迁陵县署所在。庭庑无迹，刚才下了一阵小雨，水汽中有野草和湿土的滋味。现有的是县署中的两口古井，它们被不同庚代淤积的土层层掩埋，又于二十多年前在考古发掘中重睹天日。

古井口在大地下一米多深的场地，断面上不同庚代淤积的土层纹理昭着。井口四周湿气，土、石和嵌井壁的古木懒散出有些腐败的气味。即是这看上去无为无奇的废井，其中一口竟掘出畴昔弃置的木简三万余枚，由此里耶就不再是一个泛泛古镇了。项羽克秦都后纵兵焚掠咸阳，焚了丽都宫殿，也焚尽宫中所藏文籍和国度档案。致使后世提及秦，老是稚子邈远。其后有云梦睡虎地秦简的发现，大补秦融合六国的走动史与秦代法律之模样。里耶秦简则是迁陵一县的行政晓喻，波及秦王政（始皇）二十五年至秦二世二年十几年间迁陵一县行政运作与社会处置的各个方面。细考这些晓喻，不错回答那时国度政权在一地具体运作的各样细节，同本领接反应那时社会生活的基本情状。

转去为井中简牍所建的博物馆。馆中，泥灰的厚墙，歧视安谧，轻柔的灯光下排列着一枚枚墨迹冷漠的木简，让东谈主嗅觉时候凝固，不由得轻缓移步，屏住呼吸。

让我不测的是，与笔墨史所谓“秦篆汉隶”不同，这些秦简都是隶书。篆书难认，隶书就容易多了。于是，我方鉴识那些笔墨。

一简上有这些字：“假迁陵公船一，袤三丈三尺……”是说船吧？是说谁要用公家船，船主三丈三尺吧？由此知谈，彼时酉水上就有船往来。

迁陵产火器——弩。简上有统计数字：“迁陵已计：卅四年余见弩臂百六十九。”如斯造物还要以船分输别处：“出弩臂四，输益阳。出弩臂三，输临沅。”都是水边之地，应该所以船载之吧。

邮驿也乘船以行，这简似乎是那时的路条：“七月丙寅水下五刻邮东谈主敞以来。”

“迁陵以邮行洞庭。”这更是一张异常通行证了。

还有以船载货的记载：“五石一钧七斤，度用船六丈以上者四艘。”

“卅二年，迁陵积户五万五千五卅四。”可见那时迁陵早已东谈主烟纷乱。底下有一乡名贰春，也有户口统计：“卅五年，迁陵贰春乡积户二万一千三百。”

我仅仅游东谈主，不是来作念历史相关的各人，读这一枚枚简牍时也有趣盎然。此时忽起一念，看找不找取得酉水之“酉”。效劳还真被我找到了。这应该是一条对于户口迁入的记载：卅五年八月，贰春乡“受酉阳盈夷乡户隶计大女子一东谈主”。酉阳，今为一县，在酉水上游的重庆市境内，和今天的龙山隔了秀山、永顺几县，那时就通过酉水与迁陵多相往来了。

是离馆的时候了，余味无穷，这次湘西行，在这里到了激越。

这么兜兜转转，不觉间来到了王村，二十多年前在这里的街边小店吃过米豆腐，如今更名叫芙蓉镇了。过芙蓉镇口，筑坝成湖的酉水在低处闪着幽光，眼下的崖壁上，瀑布水声响亮。

（作家：阿来139爱，系中国作协副主席、四川省作协主席）